喜欢牢笼还是翅膀？去问飞鸟吧！

◎张海律

音乐电影《倒数时刻》真正来到倒数的时候，安德鲁·加菲尔德饰演的音乐剧名家乔纳森·拉森，在钢琴前弹唱起了《胜于话语》。歌中问道：“恐惧还是爱？别说出答案。”而在前述近两小时的电影时间中，观众已经被苦闷的现实、艳丽的梦想和好听的音乐牢牢代入了主题——一位音乐才子，对相约瓦全世界的恐惧，以及对自己宁为玉碎理想的深爱与执着。

回到电影开始，虚构的录像带画质生活记录影像，交待这是乔纳森的个人故事。影片《倒数时刻》的英文片名《Tick, Tick…Boom！》，虽然高度对称着《La La Land》，但也因故事的真实性，而和彻底虚构的后者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性质，像是全球音乐剧之都的东海岸纽约城，对西海岸电影之都洛杉矶的一次叫板，或者说一轮对唱。

乔纳森曾以《吉屋出租》称霸百老汇12年，以残酷的艾滋病现实故事，改变了音乐剧造美梦的傻白甜面貌。而执导其人生故事的林-曼努尔·米兰达，则是凭《身处高地》和《汉密尔顿》又一次颠覆音乐剧面貌的当代天才。《倒数时刻》也是林聚聚的电影导演处女作，他选择讲述乔纳森那部未能面世处女作《傲慢》的创作故事，更准确说来，是在音乐剧歌唱部分，在行业公示前两周，被逼出来的故事。

在流行反高潮叙事的当下，这部音乐传记片也没选择惊心动魄的“最后一分钟营救”传统。电话里，经纪人转达了一大圈盛赞过后，跟着一句“制作人们都非常期待你的下一部作品”。也就是说，故事时间的1990年，业界大佬们都认可乔纳森的创作才情，却笃定市场不会接受这部摇滚科幻剧。没有选择主人公人生得意的高光时刻，就让此片看上去更像俄罗斯电影《盛夏》，关于前苏联摇滚明星维克多·崔成名之前、一个平凡夏日的故事。

当然，《倒数时刻》从节奏到风格乃至人物性格，都绝对不甘平凡。整体看来，全片由环环相扣、彼此对话的脱口秀、音乐剧和情节剧三种类型混搭而成。电影时间里，经常都是录像带画质的伪纪录舞台自述开始一个段落，跟着来到实景中一段奇思妙想的音乐剧场景，再接上制造冲突并推动故事发展的现实情节剧。很多时候，一首首金曲的歌词，已经和故事情节完美融为一体，也就彻底削弱了电影被人期盼的歌舞片类型成色。

比如关于时间，脱口秀开场自述着30岁来临前，让自己心慌的滴答倒计时声，就跟着《1990年的30岁》第一句唱词，“停下闹钟，扔走时间”。切题的滴答声，是身边罹患艾滋病朋友的生命倒数，是女友苏珊情感摊牌的关系倒数，是完成全剧终曲的时间倒数。关于友情，是闪回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光、向无情苍天质问的《为什么？》。关于爱情，是《清醒过来吧》里，一句对心上人的最后希望，“防备不是解决之道”。

然而，主人公乔纳森，始终是一个以自我追求为大的自私天才，苦于写不出终曲的他，在已经能获得恋人谅解并深情相拥时，竟然职业病发作，在女友背上灵感闪现地弹起旋律！“你在想着怎么把我们这一场面变成一首歌了吧？”女友愤而离去。

再有就是关于主题，坚守理想主义的得失。放下艺术梦想选择了高薪广告业的好友迈克，却也跟着患上艾滋病，咏叹调般哭喊着“这是真实人生吗？”；苦痛的乔纳森在中央公园奔跑并絮叨着，“越过池塘，越过旋转木马，越过嘈杂的滴答声”，渐强的音乐节拍、音场强度和奔跑速度，完全是在向《猜火车》中“选择生活，选择工作，选择家庭”的苏格兰嬉皮雷登致敬。

载歌载舞的场面不多，但足够醒目。最突出的有两幕：一是乔纳森与迈克，在廉价合租房和昂贵宽敞公寓中，来回切换的双人舞，他们从朋克式呐喊“再不”音浪下的灰色调破旧陋室，一次次跳到伴着抒情副歌的亮色调浪漫满屋中。另一场，是从乔纳森打工的满月快餐厅跳到了大街上。这一场的声音调度细节非常突出，开始时，是烦心嘈杂的顾客催单声和电话铃声，接着军乐式进行曲让一切变得整齐划一，音乐跟着进入到《周日早午餐》。这出自另一位音乐剧前辈桑德海姆的作品《星期天与乔治在公园》，原名就是《星期天》。

现实和电影里，桑德海姆都是肯定并发掘出乔纳森音乐才华的伯乐。快餐厅周日歌舞过后，翻到周一，乔纳森路过SOHO戏剧区，跟着是一首风格剧变的嘻哈《虚假游戏》，影音风格也瞬间变为上世纪末MTV所能看到的那些音乐录影带，调皮地在银幕左下角，显示出歌手名、曲名、专辑名和唱片公司名。紧接着的剧作围读会，乔纳森直接介绍，自己这部摇滚科幻音乐剧《傲慢》，正是为MTV时代所作。

严格忠实于现实，改编电影的最终，1990年，乔纳森30岁生日前，在工作坊公演的《傲慢》获取了一片叫好声后，还是没被任何一位百老汇制作人看上。1992年12月14日，被业内人士期望的“下一部”《倒数时刻》终于在外百老汇首演，玻璃门上的票价从原定的25美元跌到10美元。

1996年1月25日，吸纳了《傲慢》部分内容的《吉屋出租》终于登陆百老汇舞台，并获得巨大成功，改变了整个音乐剧面貌。而作者乔纳森·拉森，在首演前一天去世，年仅35岁。2021年年末，这部讲述其创作失败故事的音乐电影《倒数时刻》在网飞上线，一周后，乔纳森的伯乐、概念音乐剧鼻祖桑德海姆，在家中逝世，享年91岁。

电影里那首几乎折磨死乔纳森的金曲《胜于话语》中，创作者问道：“恐惧还是爱？别说出答案。”其实他自己选择的答案，已经显露在头一句的歌词里。“牢笼还是翅膀，你喜欢哪个？去问飞鸟吧。”